写在花江峡谷大桥通车之际——花江壮歌
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马刚 谌晗 刘力维 金妮 尚宇杰
东经105°,北纬25°。乱石崩云,长虹饮涧。
今天,万众瞩目的“世界第一高桥”花江峡谷大桥正式通车,“世界桥梁博物馆”的贵州再添封面新作。当汽笛长鸣踏碎花江峡谷云海,钢铁巨龙昂首展翼,于天堑之上发出震彻山河的长吟。
这声宣告,是刺破历史的惊雷!当北盘江以雷霆之势劈开万仞石壁,便注定了这方水土的峻烈与苍茫。
花江,这道封印了亿万年时光之海的深痕,凝固了多少叹息与悲怆?
这里,曾回响徐霞客“硗瘠之地”的沉重叹息,“初以舟渡,多漂溺之患;垒石为桥,亦多不能成。”
这里,曾激荡中华民族的血泪挣扎,90年前,红军于此激战,“花江铁索桥阻击战”壮怀激烈;抗战烽火中,花江铁索桥与上游盘江铁桥擎起“抗战生命线”的沉默脊梁。
这里,曾留下联合国专家的怅然无奈,30多年前,他们面对嶙峋石壁断言:“最不适宜人类居住之地”。
花江!花江!
两崖相望,峡谷深锁。
黔中、黔西南乃至大西南来往东南亚的脉动,在此淤塞。
花江!花江!
诗意之盛,揪心之困。
天地不语!黔人不倔!
星空是天的,奇迹是人的。
新时代,觉醒的山河开始重塑筋骨!曾经不可逾越的北盘江天堑之上,一座座世界级高桥如雨后春笋,傲然飞架!
折叠的陈年酸楚,被奋斗的巨擘拉直成一个个巨硕笔挺的惊叹号!这里,成为中国在地球上,矗立的高桥坐标。
千年守望,天堑通途!亿万心潮,澎湃共振!
金秋时节,踏上这片曾怒涛惊雷的高原峡谷。
我们侧耳聆听——
花江壮歌,从揪心的悲鸣,升华为荡气回肠的时代交响!那是贵州儿女用血汗浇筑、用坚韧谱写的山河史诗!
我们深情凝望——
花江壮歌,正以磅礴之力,奏响着大地的振兴与荣光!那是在党的旗帜指引下,引领这片古老土地书写历史巨变、创造人间奇迹的不竭源泉!
群山飞彩虹,高路入云端。
花江作证,山河焕新!
壮歌,还在续写!奇迹,正在生长!
寻路记
从“绝地逢生”的石头缝里刨食,到“世界之巅”的钢铁脊梁托举,一条路唤醒沉睡的峡谷,一座桥见证高原的跨越
9月3日,北京天安门。朝霞泼金,礼炮轰鸣。钢铁方阵踏响大地,国之重器昂首苍穹,宣示着一个民族坚韧自强的力量宣言。
这束来自盛典的光,穿透千里关山,映照在黔西南州贞丰县花江村的古老渡口。
老支书梁绍宇穿上珍藏的绿军装,苍老的手抚过褪色的领口红星,郑重别上军功章。当直播屏幕里国之重器驶过,老人巴掌拍得通红,浊泪盈眶:“国家强了,咱们心里才踏实!”
这份沉甸甸的踏实,在悬崖峭壁环抱的花江峡谷,凝成了雄浑的具象——
村民邓登彬的家成了绝佳的观景点。推开窗,一幅壮阔图景撞入眼帘:三座横跨天堑的桥,如三枚时空的铆钉,钉穿了云与壑的阻隔,于不同高度层叠,无声讲述着这片土地的挣扎、牺牲与跨越。
“左右皆重岩垒巘,行者危慄”。《贵州通志》曾以令人心惊的笔触勾勒古道险峻,有人将其与居庸关、剑门关相提并论:“黔之有花江,方之居庸、剑阁,未让也。”
花江铁索桥,便是这千年行路难的咽喉锁钥。14根冰冷粗链深嵌石壁,木板在风雨中呻吟,悬于25米的空中。
桥头石壁上,1935年红军阻击战的弹痕犹在;抗战烽火,花江铁索桥与上游盘江铁桥擎起45万吨辎重,铸就“抗战生命线”的沉默脊梁,无声诉说着血与火的悲壮。
桥负载的,不仅是商旅行囊,更是千百年行路难的沉重叹息。在交通如血脉的年代,花江村的悲怆格外深重。为了节省几枚铜板的渡资,一代代摆渡人铤而走险,多少精壮汉子殒命江河,留下孤儿寡母的恸哭在峡谷中回荡。
“最不适宜人类居住之地!”——这悲苦,刻在山岩上,更刻在骨髓里。
“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苞谷点石窝,春种一大坡,秋收一小箩”……山歌里,有眼泪,有不甘,还有饥饿与贫穷。
石窝窝里,人影如蚁。跪下,弯腰。手指如钩,恐惊薄土。刨开,埋种,挪步;再跪,再弯,再刨……千万次的重复,向石头讨要活路。
土薄如纸,命悬于石。
江流千年,花落成毯。无人有闲看风景,只有饥饿,勒紧喉咙。只有眼泪,砸在石上,比汗滚烫。
花江人有多苦?2009年,一部反映花江峡谷两岸战贫治“石”的电视剧在央视热播,剧名就叫《绝地逢生》。
“以前?别说花椒、水果,苞谷能糊口就是老天开眼!牛羊散养啃光了草皮,山越啃越秃,人越活越穷,恶性循环,看不到头啊。”
老支书指向对岸稍显葱郁的花江镇,语气里满是苦涩和羡慕。
20世纪80年代,祖国一声召唤,梁绍宇走向南疆战场的血火硝烟。归来后,他接过了花江村党支部书记的担子,这一挑,就是36年。
对岸花江镇的繁荣,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常常蹲在铁索桥头,望着对岸灯火通明、车来人往。
“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人家牛满圈、粮满仓,种的花椒卖到省城响当当!为啥?就因为他们有条像样的路!”
平生酷爱下象棋的梁绍宇,有时面对棋盘,不由得愣神:无路,车不出!
闭塞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甚至束缚了村民喂猪的勇气——唯恐猪养太肥,却难运出去,竟然看着肥膘心疼。
当改革的血液开始奔涌,花江彼岸,“顶云经验”激荡风雷,而梁绍宇改变命运的契机,则在一场深夜“偶遇”中迸发。
2004年秋,“马马崖电站”工程人员借住在他家土墙房里。一天深夜,梁绍宇端去洗脚水,无意瞥见桌上摊开的文件——“纳哈田-花江段”“公路规划”“正月十五启动”,几个字如惊雷炸响在心间。
机会!他强压狂跳的心,借着昏黄煤油灯,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翻开纸张。找到关键几页,他一笔一划,将路线、里程、时间节点,虔诚地誊写在记账本空白页上。
天蒙蒙亮,梁绍宇揣着这张“偷”来的“宝图”,徒步几十里山路赶到县城,叩响了交通局长办公室的门。
“领导!给我们村一条活路吧!”这份“情报”和满腔赤诚,最终化作了纳哈田到花江布依寨8公里蜿蜒的砂石路,更带来了照亮峡谷的第一缕电光。
这条被乡亲们笑称为“偷来的路”,成了一个村庄觉醒与奋起的最初脚印,踏碎了禁锢千年的沉寂。
思想,更需突围。当年为修小学占地,有人扬言报复。老支书果断组织村民包车赴西江千户苗寨“开眼界”。
“人,就是要出去看看!”从苗寨回来,曾经反对的村民主动找他:“支书,修小学是为了娃娃,我们支持!”
2003年,关兴公路北盘江大桥如虹飞架,公路直接从山顶横跨峡谷两岸,彻底改变了“下到谷底再过江”的历史。
通车那天,梁绍宇早早爬上村后的山头,看着第一辆汽车稳稳驶过桥面,阳光洒在崭新的护栏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他扶着身边的老樟树,对着空谷喃喃:“老伙计们啊,看!我说的桥,真的来了!比我们当年想的还要高,还要好!”
年年岁岁的想、日日夜夜的盼,那一刻,他以为,那个在树荫下遥想大桥的梦,终于成真。
时代的脚步,远比他的梦更辽阔。
2019年,峡谷南北,贞丰关岭,两县同批脱贫摘帽,千年穷根,一朝斩断。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更令花江沸腾:花江峡谷要建“世界第一高桥”!
当征拆人员进村,老支书梁绍宇第一时间召集村民开院坝会,声音因激动而震颤。
“我年轻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花江会有一座跑汽车的桥,那时大家伙都笑我。”
“现在国家要给我们建世界最高的桥,这是多大的福分!桥通了,花椒、蜂蜜当天进城。”
…………
曾经“痴人说梦”的预言者,如今成了梦想辉煌落地的见证人。
梦想落地并非坦途。仅关岭岸桥墩建设,就需临时征用土地300多亩,涉及100余户村民。
2020年8月,花江镇成立征拆专班。他们披星戴月,挨家挨户,讲政策、算长远账——大桥贯通,出行如何便利?产业如何腾飞?耐心与赤诚,渐渐融化了疑虑,赢得了信任。
“最忙时,晚上10点还在村民家里。”征拆办负责人周仕雲望着云端矗立的巨桥,感慨万分:“能为世界第一高桥服务,大家都觉得这是份了不得的荣誉!”
五载寒暑磨砺,花江峡谷大桥,这条即将贯通的钢铁巨龙,即将傲然展翼。
花江村里的布依族八音坐唱队自发组织起来,27位村民,老的七十多,小的十五六,在村小操场上,顶着烈日排练。
“这桥是咱花江的天大喜事!不唱出来,心里憋得慌!要唱给全国、全世界的人听!”排练间隙,梁绍宇站在操场边,目光在远处巍峨的桥塔和眼前一张张自豪的笑脸上流转。
思绪怎能不飘回当年树荫下那个朴素而宏阔的峡谷大桥梦?历史的回响与现实的轰鸣在此刻交织。
桥是路的跨越,路是桥的延伸。从烽火硝烟到盛世华章,三座桥,三个时代坐标——
铁索桥,烽火脊梁,铭刻铁血牺牲与生死存亡的沉重问号。
北盘江大桥,是小康通途,见证撕掉绝对千年贫困标签的探索。
花江峡谷大桥,是凌云丰碑,矗立着强起来的自信与高质量发展的壮美。
路,在脚下延伸;桥,向山头生长。无人机掠过峡谷,镜头里“三桥同框”的奇观,恰似三个时代的对话,共同吟诵着镌刻在悬崖上的立体史诗,标注着中国现代化进程惊心动魄的纵深。
这股磅礴力量,穿透幽谷,直抵人心,共同托举着一个民族——从绝壁求生的困厄挣扎,到凌云飞渡的豪迈壮阔!
当后来者站在云端新桥上,俯瞰铁索旧痕与关兴桥影,他们仰望的又何止星空?
筑桥记
从“绕山一日”到“跨壑一瞬”,钢脊刺破亘古天堑;从“租不起吊机”到“毫米级缆索”,匠心淬出世界雄奇
“贵州是平的!”这些年,社交平台上关于贵州“高速平原”的讨论从未冷场。
站在花江峡谷的悬崖边,脚下是625米深的沟壑,云雾在谷底翻涌,对岸的山尖若隐若现。
“地无三尺平”“出门万重山、回家千条水”……老辈人总把这话挂在嘴边。贵州的孩子,童年记忆里总有座山,也常有这样的疑问:“山的那边是什么?”
明代王阳明写下“连亘万里,际天无极”时,或许没料到,500多年后,这片被山峦“扼”住咽喉的土地,会用钢铁与混凝土,在云端写下“世界桥梁博物馆”的注脚。
1420米的主桥跨径,成就“山区第一跨”;625米的桥梁高度,问鼎“世界第一高”。
谁能相信,“世界第一高桥”刚在图纸上露头时,峡谷就抛来了连串问号。
“这么深的峡谷,非跨不可?”
摊开地图,作为贵州中西部的纵向大通道,六安高速像条急着拥抱远方的巨龙,却被80公里长的花江大峡谷拦腰截断——十字交叉,绕无可绕。
叶洪平,这位参与勘查设计的工程师,手指在图纸上划过:“你看这峡谷,窄处像大地咧开的嘴,宽处能吞进半座城,绕?除非让高速在山里打个结。”
“跨就跨,为啥要修这么高?”
在桥梁界,想让跨径短点,就把桥往低处压。可峡谷里的“低”,藏着另一个陷阱——桥越低,山体里埋的隧道就越长。以桥换隧,还是以隧换桥?一番成本测算,反复比选衡量,“3500米隧道+2890米的桥梁”成落地方案。
最后拍板时,贵州交投集团副总经理、总工程师韩洪举说了句大白话:“我们修桥不是比高,是过日子,欠发达、欠开发,贵州修桥,得让每一分钱都花在实处。”
还有个没问出口的“考题”:桥位选在哪?第一稿设计在轴线上游,要穿水库、压矿产。
叶洪平摸着图纸叹气:“老祖宗留下的家底,不能随便糟践。”往北移300米,避开桫椤群落时,他特意让测绘仪慢下来:“你看那桫椤,和恐龙比肩的活化石,这桥,得给它们让路。”
贵州的桥,多是被峡谷“逼”出来的。北盘江就是最严厉的“考官”——1900多米的落差,让它在群山里劈出“地球裂缝”,最窄处两岸能喊话,却要绕行一整天。
2005年开建的坝陵河大桥,是贵州人给北盘江的第一份答卷:世界首座山区峡谷千米级跨径桥,堪称“世界级桥梁的开山之作”。
那时的刘豪,刚走出校门,是坝陵河工地上最年轻的技术员。他记得请日本专家来咨询时,对着峡谷和图纸直挠头:“你们这峡谷,比我们海上建桥环境复杂。”
更扎心的是设备——日本桥面吊机要价2000万元租金。“租不起,更买不来。”贵州省交通运输厅总工程师许湘华仍清楚记得。
那一晚,年轻工程师们把日本专家灌得酩酊大醉,不是为了套话,是心里憋着股劲。
“买不起,租不起,那就自己造!”
没有先例,那就创造先例,钢桁梁怎么吊?他们在工棚里画了300多张草图,用钢管搭模型,愣是捣鼓出成本仅400万元的国产吊机,还衍生出多项创新吊具。
这项自主创新,成功解决了在山区桥梁建设中大跨径钢桁梁桥施工的难题,彼时被评估为“国际先进”水平。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股“被逼出来的倔强”,后来成了贵州桥梁的基因。
世界上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种人生可以替代。在贵州桥梁人眼中,这话还有另一番深意:没有一座桥是相同的。
“创新都是环境逼出来的。”韩洪举说,在贵州修建桥梁,地形的挑战最大,由于拼装场地受限,运输条件困难,已有的工艺工法不适用本地化,几乎是一桥一案,没有先例。
贵州河砂匮乏,从外省调运运费高、周期长,贵州桥梁团队就地取石研制机制砂,开机制砂先河,向全国推广;
平塘大桥,拥有世界最高的混凝土桥塔,两座巨型桥塔由实力雄厚的央企和贵州团队分头施工,贵州团队创新研发出“叠合梁斜拉桥整节段上行式安装工法”,以整体吊装新技术将效率提高20%,贵州团队负责修建的主塔先于央企提前一周封顶;
…………
在花江峡谷筑桥,比天险更具挑战的是峡谷风,峡谷内检测到最高风速可达14级,还伴有涡流,碗口粗的树木可瞬间被连根拔起。
为了确保大桥的施工及运营安全,项目团队从2022年起,开始寻找最优的抗风结构形式。
捕风!团队与同济大学合作,采用多普勒激光雷达测风,成本降低、精度提升,还能24小时自动采集传输。
识风!依托贵州交通山区峡谷桥梁建造技术团队(国家卓越工程师团队)重点实验室,让研究成果有了实践平台,最终架起与它和解的“桥梁”。
积累的近30个月的数据,支撑项目团队对峡谷风利用的精准取值,也为后期大桥开展桥旅融合设计和运营奠定了基础。
回顾花江峡谷大桥的建设历程,一个个“首创、独创”,倾注着贵州桥梁儿女勇往直前、滚石上山的勇毅和执着,凝结着中国工程师的智慧与担当。
针对峡谷强风环境,首创新型气动翼板结构;
针对高空作业安全,研发全时态智慧监测系统;
首创单次吊装215吨钢桁梁的第四代“智慧缆索吊装系统”,精度控制达到毫米级;
大桥主缆采用“贵州造”超高强度钢丝,抗拉强度达2000兆帕级,仅一根钢丝便可吊起3辆轿车;
…………
21项授权专利在花江峡谷大桥诞生,多项技术成果纳入国家桥梁建设标准。
桥梁技术攀高逐新的贵州,3次捧回桥梁届“诺贝尔奖”——古斯塔夫·林德撒尔奖;20余次斩获詹天佑奖、鲁班奖、中国钢结构金奖等国内外大奖。
从2005年大学毕业踏入桥梁业界成为测量员,到执掌“世界最高桥”建造团队,刘豪的成长轨迹与贵州桥梁的崛起之路重叠。在他的平板电脑里,存了6万多张照片,装满了入行20年来的修桥点滴。
峡谷对岸,六安高速7标段另一位“刘总工”刘盛涛,手里也有串数字:25年,20座桥。“要是把这些桥连起来,开车30分钟就能跑
完。”花江峡谷大桥,是刘盛涛参与修建的第20座桥梁。
折叠的时光,几串数字便可概括;亲历的改变,分量却如此沉甸甸。
从手拉肩扛背物料架设“板凳桥”,到大国重器相继投用;从跟在别人后面埋头苦学,到贵州桥梁突破世界级难题……刘盛涛的25年、刘豪的20年,也是贵州桥梁从建成学会、发奋追赶到超越引领的非凡时光。
桥高人为峰。
今天,不断刷新的“世界桥梁之最”,成为最动人的贵州风景,勇攀高峰的贵州桥梁建设者、薪火相传的后来人,则是这动人风景中最靓丽的那一抹色彩。
2012年,刘盛涛、吴扬在北盘江大桥上结为师徒,跟着师傅绘图纸、盯施工,3年时光,徒弟吴扬从师傅那学到了两个字:严谨。2015年,大桥主塔施工结束后,两人又各自奔赴不同的桥梁建设现场。
2022年,公司抽调技术骨干投身花江峡谷大桥建设,师徒俩久别重逢。时隔7年,当年北盘江大桥上的工区长刘盛涛成长为六安高速7标段的总工程师,当年的徒弟从技术员成长为现场技术主管,师徒再相会,刘盛涛很欣慰的也是两个字:放手!
年轻人成长起来了。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吴扬拿下了一级建造师、一级造价师、试验检测工程师……高原纵横,霜杯雪盏,他硬是在工棚的台灯下啃了下来:“凌晨4点的峡谷最安静,看得进书。”
如今的贵州,3.2万余座桥在群山间架起“高速平原”。世界高桥前100名,贵州占了近半数;前3名,全在北盘江上。
在花江峡谷大桥即将通车之际,9月23日,北盘江上又一座世界级高桥——安盘高速天门大桥合龙。据不完全统计,包括早期的铁索桥和石拱桥,近年来建设的公路、铁路桥,北盘江上现存桥梁达30多座。
原来,贵州从来不是平的。这个“平”,是被一座座大桥给“架”平,一条条隧道给“穿”平,一个个劳动者的热血给“熨”平。
只要山还在,把路和桥扛在肩膀上的贵州人就代代相传。
在花江峡谷大桥所属的六安高速项目中,有近200名建设者毕业于贵州交通职业大学。早在2024年,校方就与项目部签订了“花江峡谷大桥产教融合实践基地”协议,共探“一桥一课一团队”育人模式,打造特色教学体系。
颇为巧合的是,花江峡谷大桥两岸,7、8标段的两位“刘总工”,均毕业于这所院校。
“论文就该写在大地上!”贵州交通职业大学路桥工程学院马宗源教授团队联合同济大学,共同开发“基于北斗卫星的基准索线实时定位技术”,主缆架设控制精度达到毫米级。
“我们教学生修桥,更教他们守桥。”在大桥之外,贵州交通职业大学水运与航空学院教授彭爱泉,针对性地研发巡检机器人,为大桥通车后的长效运维做准备。
花江峡谷大桥,同样令世界瞩目。
希腊《现代外交》认为,花江峡谷大桥是中国进步、希望与转型的象征。
英国《每日电讯报》点赞:“中国即将开通世界最高的桥——耗时仅三年半,这刚好是英国在曼彻斯特附近建造一座高速公路立交桥所花费的时间。相较于英国的缓慢拖沓,中国建设速度之快尤为令人惊叹。”
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刚果(金)、孟加拉国……峡谷山区桥梁建设的贵州标准、贵州经验走出国门迈向世界,贵州交投集团境外施工合同总额突破40亿元。
山外,桥成为世界了解贵州的窗口;山里,桥成了会说话的课本。
“筑路意志坚,扛起大道上青天,踏碎了云朵,踢到了山尖,任你车马来多快,总在我后边。”
黔南州平塘县平里河沙坪垭口,一幅摩崖石刻道尽册三公路筑路之艰,掩映了老辈人“黔道更难”的甘苦,激励着建设者“向山突破”的登攀,也启迪新一代路桥人“与桥共生”的温柔坚韧。
云朵成了桥下的风景,山尖成了远眺的站台。
“那时候觉得桥是路,现在才懂,桥是家。”刘盛涛记忆犹新,2013年夏,30岁的他在工地上办了场简单而隆重的婚礼,项目部工地上的厨房贴个喜字,备上几桌食材,工友们端着搪瓷碗,笑得比喜字还艳。
今年8月21日,花江峡谷大桥迎来通车前的最后一道工序——荷载试验。在项目现场坚守奋战了3年多的刘豪发了条朋友圈:“大桥完工!”
配图,是“花江峡谷大桥”的木质桥模。那是他和女儿共同完成的“暑假作业”。
当刘豪兴致勃勃为桥模刷上青绿的油漆,想要一声赞美时,女儿说:“爸爸,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桥应该是彩色的!”
他愣了愣,想起工地上安全员的红马甲、技术员的蓝工装、钢筋的银灰色、混凝土的土黄色……原来桥早就是彩色的——
是建设者们的颜色,是山与云的颜色,是好日子的颜色。
创业记
桥南桥北的“蜜糖争夺战”,是古生物化石对望布依蜡染的共舞,是“把大桥抢回来”的实干呐喊,是婚姻登记处架在云端的浪漫
都市的夜,霓虹是流动的喧嚣;花江的夜,曾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当最后一抹晚霞恋恋不舍地吻别天际,花江峡谷大桥突然亮起,300米宽的人工水雾瀑布在半空舒展,光影如织,像谁把银河裁成了绸缎,又将山河的魂魄绣了上去。
两岸顿时沸腾了。有人举着“长枪短炮”定格光影“世界第一高桥”的夜姿;有人牵着孩子的手仰头惊叹,一双双小手指着“天上的桥”问个不停。
20分钟的“世界第一水幕灯光秀”震撼试演,世界级高桥的雄姿,史诗般的视觉盛宴,借由无数个镜头传向天南海北。
当人群散去,峡谷的风卷着水声掠过,一个问题像古道上的马蹄,笃笃叩在花江人的心坎:这“世界第一的流量”,要怎样酿成“发展的蜜糖”?
村以江名,镇以江名,桥亦以江名。花江,是南北两岸人民刻在心尖尖上的乡愁。
隔江相望,贞丰关岭,曾是2019年同批脱贫摘帽的“战友”,如今因这座云端天桥,成了桥旅融合赛场竞逐的“对手”——
谁准备得更充分,谁行动得更迅捷,谁便能先一步抢占发展先机。
“老牌”关岭有底气:坝陵河大桥早开贵州桥旅融合先河,古生物化石群国家地质公园里,那条2.2亿年前的鱼龙化石,5米长的骨架完整得像刚从三叠纪的浪里游来。
“新秀”贞丰有锐气:政府报告里写着“水陆双线”黄金游径,小花江村民宿的吊脚楼正顺着山势往上盖,一扇扇木质窗棂框住的,正是大桥最壮丽的侧影。
从纸面到地面,从桥上到桥下,发展新机、实干新风、思想新芽在两县破土萌发、生机勃勃——
桥南,黔西南人说得直白:“风口抓住了才叫机遇,抓不住就是过眼云烟。”
桥北,安顺人喊得响亮:“把大桥给‘抢’回来!”这个“抢”字里,没有火药味,只有憋着一股劲抓机遇的韧劲。
“我们要打造世界高桥第一镇!”花江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彭开波说,未来会开发直升机、观景台、游船等项目,迎接八方游客。在平街乡党委书记张德林眼里,大桥带来的不只是旅游人气,更激活了产业振兴的新动能。
从更大的视野来看,关岭与贞丰的“桥旅之竞”,本质是贵州“以桥破局”的微观缩影。
2002年,花江大峡谷旅游景区被命名为第四批省级风景名胜区。但囿于交通环境和接待能力,到2024年,年接待游客量刚刚突破10万人次大关。
把目光放向更远处,花江峡谷大桥开通,大桥与峡谷“打包升级”,世界级桥旅融合地标装点了花江的旅游梦,将黄果树、关岭化石群、贞丰双乳峰、安龙招堤、万峰林等景区景点串珠成链,一条区域黄金旅游带跃然而出。
从“交通要冲”到“世界桥旅胜地”,世界级的花江蓬勃生长,“新桥边故事”格外精彩。
桥南花江村,村民林国权的民宿“布依桥缘居”,藏在半坡上。推开木窗,整座大桥像条银色巨龙横亘云端,云雾起时,桥身若隐若现,仿佛巨龙在云海中摆尾。
可一年前,这里还是几栋闲置的老土房。“90后”的林国权从云南、浙江学艺归来,想要在村里开民宿,村民们直摇头:“这山沟沟里,谁会来住?”
他没说话,只是望向云端,大桥一天天“长高”,他心里的火,也跟着一天天旺。
项目部上的工人们隔三岔五就要来他的民宿里打牙祭,一来二去脸混熟了,踏实真诚的林国权和不少工友成了交心的朋友。
今年1月17日,大桥合龙那天,林国权爬上施工桥面,见人就递烟、加微信。手机屏幕在寒风里亮了又暗,手指冻得通红,一天竟攒下400多个好友。
“当时哪顾得上不好意思?脸皮厚点,多个朋友多条路。”如今他翻着微信通讯录,3100多个好友里,有工程师、摄影师,还有从海外来的游客,就连外国朋友都成了花江的金牌推广员。
与大桥日夜相伴,这个皮肤黝黑、笑容爽朗的山里汉子,学会了无人机,成了专业拍桥的自媒体博主,账号积累超十万粉丝,有人循着视频来到花江村休闲旅居,也有人把他的故事带出了大山。
林国权还两次跑到北盘江大桥下,找“小马哥农家乐”老板马选军取经。北盘江下,两代“世界第一高桥”的故事在握手和对话中,完成了一种特别的“交接”。
桥北峡谷村,“妖怪鱼庄”的招牌刻在公路旁的假山上。老板展万昭,人送外号“妖怪”,干的事比名头更传奇。
20世纪80年代,花江峡谷一带,因“八百流沙界,七千弱水深”山水奇观成为86版《西游记》流沙河取景地。当年的展万昭还是个“小瘦猴”,为了蹭口剧组的白馒头,天天放学就跟着场务跑前跑后,成了剧组里的“小妖怪”。
“‘妖怪’这名号,就是那时候乡亲们喊出来的,一喊就是一辈子。”这些年,“妖老板”却也着实如“妖”,村里第一个买游船、开小卖部、开农家乐的都是他,脑筋活泛,思路开阔。
最苦的时候,他也想过逃离。世纪之交,村里年轻人都往外跑,他挤上开往兴义的班车,想在城里开出租、闯名堂。可现实给了他一记闷棍:大哥二哥帮衬买的出租车被骗走,最后抱着几十斤重的电瓶,沿着坑坑洼洼的路走回村。
“唐僧取经要经八十一难,太苦了,我就守着我的流沙河。”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批出去,把“花江狗肉”卖到了全国各地,展万昭却留了下来。
2011年,展万昭支起“妖怪鱼庄”的摊子。老婆后厨掌勺煮青椒鱼,他在前头招呼客人,S210省道的车轮声、关兴公路的喇叭声,伴着锅里的咕嘟声,一过就是15年。
寒来暑往,这15年,他看着村里的土路变成水泥路,看着过往的挑夫变成背包的游客,看着“花江峡谷”的名字,从当地人的口头禅,变成游客手机里的打卡地。
“游客多了,得修个大点的停车场,再建几间卫生间,别让人家来了不舒服。”当新的世界第一高桥在家门口飞架,老主顾与新客源双双涌来,“妖老板”又有了更上层楼的“鬼点子”:开个民宿,让儿子来接班。
穿行峡谷两岸蜿蜒的山路上,我们听到不少这样热烈直白又格外务实的打算与期待,淘尽时光与花江的交错,属于花江的新故事正在生长。
“游客来了,不仅要吃好,也要住好、住得舒服。”花江镇的卜彪原本经营诊所,看准大桥带来的人气,将自家房屋改造为民宿:一、二层保留诊所,三、四层建成客房,还增设泡池和药浴套房。
贞丰县民政局别有巧思,把婚姻登记处搬进了云渡服务区,世界级桥梁IP衍生出“横竖都是你”的浪漫IP。“在这里领证结婚的新人可以领到大礼包,比如赠送各个景点门票、酒店蜜月套房等等。”花江桥旅融合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黎灿打趣介绍。
连贵州交投集团、贵旅集团都来“搭伙”,联合两县成立了桥旅公司,套票通玩两岸,你家看化石,我家赏双乳峰,游客不用选,我们一起赚。
最动人的,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热望。
林国权的卧室里,珍藏着一顶顶上沾着绿色油漆的红色工帽。“这是大桥建设者‘亮哥’送给我的,通车后我要给游客讲这帽子的故事,讲几百个工人在峡谷里架桥的日子。
25岁的大学生廖凉敏成了金牌讲解员,25分钟的讲解词里,她把布依蜡染的蓝、桥梁钢索的险、花江花椒的香,都编成了故事,最忙时一天讲7场,嗓子哑了就含颗润喉糖,眼里的光却没暗过。
截至9月,花江镇新增民宿11家、餐馆25家,60辆出租车天天擦得锃亮,装修声从街头响到街尾。有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看着施工队埋水管,嘴里念叨:“当年盼路,现在盼富,如今桥来了,好日子好上加好。”
…………
大桥是笔,山河是画,人心是光。每个追光的、建桥的、造梦的普通人,都在峡谷里写下属于新时代的“桥边故事”。
有人把故事珍藏,有人把桥与人写进诗歌:“在云雾缭绕的山巅,在花江奔涌的浪涛里/把祖先们的心事揉碎,之后/让一朵温暖的山花,开在了我们的故事里/让那些时间拥挤的缝隙,溢满泪水幸福的波光……”
后记
苍穹之眸凝望星河,钢铁长虹吻过深谷——
这横贯亿万年喀斯特岩层的信笺上,凿刻了两枚深情的邮戳:一枚叫“仰望”,镌刻着南仁东先生“天眼是修给下一代的”的殷殷寄望;一枚唤“抵达”,是花江峡谷大桥以凌空之姿,在峭壁间写就的永恒回响。
沐浴新时代雨露春风,今天,“出山”已无法定义贵州高质量发展的巨浪奔腾,高水平对外开放,成为当下贵州逐梦星辰大海的热烈追求。
溯江而上。300多年前那一声“奔腾澎湃”的浩叹,从徐霞客的笔端倾泻,在空谷幽涧久久盘桓,浸透了层峦的孤寂与岁月的沧桑。
那位伟大的旅行者远去了,大山深处淤积的千年悲苦,被江风徐徐吹散。
那声叹息,并非仅是对天堑的惊诧,更如一道沉甸甸的时光叩问,鞭策来者:这苍茫的峰壑,究竟是命运的桎梏,还是锻造的熔炉?
答案,或许就蕴藏在花江的奔流里。它沉默着,见证着。
行走花江,仿佛触摸到一种深植于岩缝的力量。我们追忆“顶云经验”破开坚冰的第一道微光,探寻“板贵实践”在贫瘠中锻造的魂魄,感慨“花江模式”日渐茁壮的身影。从石缝匍匐跪刨生机,到挺立山巅擘画奇观——人,才是那开天的斧!
致敬花江,致敬历史长焦定格的壮阔图景。90年前,革命先辈在此播下的火种,从未熄灭。后继者们,以天地为炉,以山川为砧,以信念为锤,将沉重的历史千锤百炼,锻造成照耀时代的勋章。电光石火间,壮美篇章已翻过百年!
桥成,天堑变通途;路畅,民心向未来!
北岸,30公里关花大道如金梭飞渡,悄然压缩了时空,拉近了机遇。半小时,一个县域的脉搏与活力,被重新定义。
南岸,贞丰借云渡服务区的流转之力,一条硬化新路蜿蜒深入花江村腹地。更有趣的是,当人们发现这条路恰巧绵延了985米,“985大道”的昵称不胫而走,口口相传。
路,在峡谷脊背上舒展筋骨。它们的名字,不经意道出了最朴素的真谛:桥,带他们走出大山,而知识却如灯火,为他们照亮归途与远方。
花江的蜕变,是贵州腾跃的缩影;大桥的崛起,是中国开放的宣言。
“一部贵州发展史,一曲交通奋进歌。”花江峡谷大桥,快意串联六安高速及其四大互通枢纽,纵横衔接都香、沪昆、汕昆、沪昆高速安盘扩容等4条国家高速动脉,在黔中大地上编织成一张承载开放与繁荣的神经网络,其互通之密、辐射之广,于省级高速中亦堪称翘楚。
向东,驰骋沪昆,汇入长江经济带的浩荡春潮;向东南,飞越贵广,拥抱泛珠三角的澎湃活力;向西,连接孟中印缅经济走廊的脉搏;向西南,直抵中南半岛,与东盟腹地紧密握手。
摊开六安高速线路图,安龙、贞丰、六枝、关岭等地省级经开区如明珠串缀。一条汇聚新能源电池材料、新型建材、高端装备、能源电力、现代纺织、生态食品的特色产业带,正在群山腹地翩然起舞。
“十四五”篇章收官,“十五五”序曲待启。历史的激流,在花江峡谷交汇。
清醒者,步履方能从容。我们深知前路:开放型经济的肌体尚需强健,融入“双循环”的核心竞争力和“硬通货”亟待淬炼。
如何将这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淬炼成货畅其流的“财富通道”、动能奔涌的“经济心脏”?
解题的密钥,正紧握在每一位奋斗者的掌心。
又是一年稻浪翻涌。花江两岸,黄绿相间的锦绣画卷随风起伏。峡谷深处,曾经照亮夜空的炽热焊花已然隐去,但它们点燃的希望之光,却愈加明亮。
峡谷深处,桥缘人家的小院里,忙碌了一整天的林国权,轻轻给熟睡的小女儿掖好被角。手机屏幕在夜色里安静地亮着,天南海北的民宿订单,像温暖的星子轻轻闪烁。
大榕树下,老支书梁绍宇的一手“巡河车”在棋盘上虎虎生风,步步为营;
对岸的“妖怪农庄”,客人的欢笑声揉碎了夜色,“妖哥”展万昭兴致勃勃,盘算着扩建的蓝图,扬言要用“九九八十一难”为新民宿命名;
…………
此刻,若立于花江峡谷大桥之巅。脚下,是亿万年地壳运动留下的莽莽印记;耳畔,是花江不舍昼夜的滔滔咏叹。恍惚间,仿佛听见这片古老土地在低语——
“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总是善于在绝境处,创造令山河动容的奇迹!”
历史的沉重,终被奋进的足迹踏碎;时代的荣光,必由创造的双臂托举!
百年求索,千年风骨,万年峡魂——在花江奔涌的云涛之上,熔铸成一道穿越时空的钢铁长虹,穿透历史的层峦叠嶂,奔向那被无数双手、无数颗心共同点亮的、无比辽阔的未来!
来源 贵州日报
编辑 雷刚
二审 王珺
三审 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