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照流年
童年记忆如泼到纸上的水渍,随着时光慢慢淡去,那夏夜却怎么也忘不了。丝瓜架下,母亲摆上一张凉床。丝瓜低垂,我卧在母亲怀里,她摇着扇子,为我驱蚊。
母亲有时给我读诗:“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在她的柔语中,流萤从瓜架深处飞来,掠过我们的面庞。那时,我不懂诗中况味,傻傻地认为,萤火虫带着草叶的芬芳,带着大自然的神秘,能懂母亲的话,它们就是精灵。
有的萤火虫停落到母亲的手上,她拢在掌心让我看。透过指缝,萤火在掌纹间明明灭灭,可以看到它们细小的足脚。“它们跋山涉水,穿过黑暗,”母亲的话里带着怜爱,“再暗的夜,有这微小的萤光,就不算黑。”
母亲也身带萤火。无数清晨,当我还在梦中酣睡,她已经割完几垄韭菜,被露水浸湿衣衫;当暴雨来临,她踩着泥泞往田里赶,摘完果蔬,不顾浑身透湿,紧赶着给我们烧洗脸的热水;最难忘一个冬夜,我一觉醒来,煤油灯下,母亲正对着镜子给自己针灸——她腰疼得直不起腰,却怕吵了我们,自找穴位,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妈啊,心里有光。”记得有一次三姨来我家借筛子,盯着母亲在院子里晾晒的围裙,幽幽对我说。那时我才注意到,母亲的围裙补丁撂补丁,细密的针脚旁,绣了两朵拙朴的小黄花,又像两只发出萤火的萤火虫。母亲就是这样,不惧生活的苦,她常挂在嘴边一句话:“日子再糙,眼睛也要有盼头。”
真正懂母亲的“光”,是在父亲出车祸的那次。腊月里,门窗紧闭,医院走廊84消毒液的气味刺鼻,母亲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把馒头掰成小块,泡在白菜汤里,抬头对我说:“你爸爱吃我烙的葱花饼,等他能吃东西了,我就给他烙饼。”她后颈又有新的白发,在日光灯下白得似雪。
第二天清晨,她从医院旁边买来一盆水仙,用玻璃瓶装着摆至窗台。她擦着玻璃瓶,“我栽上花,花开了,你爸闻到香气,就会想着醒来。”那丛水仙在暖气不足的病房里,开得歪歪扭扭,母亲却每天用温水给它擦拭花瓣。后来,父亲真的转危为安,在10来天后醒来,主治医生大呼不可思议。父亲说,他在昏迷中闻到花香,隐约看见白色的水仙花瓣,以为是落在床头的萤火虫。
去年秋天,带母亲去体检,在候诊室看见个老太太拿着缴费单,不住地抹眼泪。这触动了母亲的回忆,她凑过去看了眼,把兜里的几百块钱塞过去:“我儿子给的零花钱,我现在不用钱,您先拿着。”对方要打借条,她摆了摆手。老太太愣住的样子,让我想起母亲掌心拢着的萤火虫,也是这样照亮了我的眼。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母亲的记账本。纸面已经泛黄,除了生活中的一些琐碎账目,每页上几乎都有几行歪斜的小字:“大孙子小羽开学要让他带手电筒,防止起夜摔了跤”;“让儿子给张婶买一瓶红花油,她老寒腿怕着凉”;“走廊灯坏了,要换个太阳能灯”……看着这些字迹,我眼睛渐渐模糊了,一只只萤火虫从纸页间飞出来——母亲在漫长的岁月里,早把自己活成一盏灯,温暖了身边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