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远去
我站在凯里经济开发区的城中村——翁义村的老树下,脚下是仅存的一方泥土地。二十多年前,翁义村还是绵延不绝的水稻田,夏天的风掠过,便掀起层层绿浪。如今,四周矗立的玻璃幕墙大厦将阳光切割成几何图形,投在我脚边,像一张网,网住了我对它最后的记忆。
翁义村的名字是有来由的。老人们说,从前村里有位老秀才,见此地溪水潺潺,稻田如棋盘,便取了“义”字为村名,取“义田”之意。我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种水稻。清明前后,大人们弯腰插秧,我们这些孩子便在田埂上追逐蜻蜓。夏天的夜晚,蛙声如鼓,萤火虫在水面上划出金色的弧线。秋收时节,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新米的香气,那是任何高级香水都无法比拟的质朴芬芳。
堂叔家的木楼就在村口,杉木的柱子被岁月打磨得发亮。堂叔总爱坐在廊檐下抽旱烟,看田里的稻子长势。他常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种地这件事,半点马虎不得。那时的翁义村,日子虽然清苦,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踏实。
变化始于二十多年前。凯里经济开发区的规划图挂到了村委会的墙上,红色的线条像血管一样延伸,覆盖了大片农田。起初,村民们将信将疑。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没了地,我们吃什么?但很快,第一批征地拆迁补偿款发下来了,数额之大,让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目瞪口呆。
我记得隔壁的王婶,领到存折那天,手抖得像筛糠。“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她数着存折上的零,数了三遍才敢确认。不到一个月,她家就买了辆白色轿车,停在崭新的三层小楼前。村里像她这样的人家越来越多,大家突然发现,原来穷了一辈子的自己,竟能一夜之间变成“有钱人”。
堂叔是村里少数几个不愿签字的人之一。他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手掌抚过稻穗,像抚摸孩子的头发。“这地,祖祖辈辈种了多少年啊……”他的叹息淹没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最终,在儿女们的劝说下,堂叔还是妥协了。他的稻田变成了开发区的主干道,补偿款在城里买了套商品房。搬走那天,他偷偷装了一包田里的土,说要带到楼上去。
短短几年间,翁义村已然换了模样。村民们住进了电梯公寓,开上了私家车,送孩子去了私立学校。物质生活确实翻天覆地,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去年春节,我去堂叔的新家拜年。三十多层的高楼,从阳台望出去,能俯瞰整个凯里城。堂叔的客厅装修得很气派,真皮沙发,大屏电视,但他总显得坐立不安。“地板太干净了,连个土星子都看不见。”他苦笑着对我说。那包从田里带来的土,被他装在陶罐里,放在阳台上,偶尔抓一把在手里摩挲。
村里的年轻人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他们学会了开车,用智能手机点外卖,在社交软件上晒新买的奢侈品。而老人们则常常聚在仅存的小广场上,回忆往昔。“那时候虽然穷,但心里踏实啊。”他们这样说。最让我唏嘘的是,村里已经没人会插秧了。去年有部纪录片来取景,需要拍插秧的镜头,剧组竟然要从其他村请农民来当群众演员。
上个月,我在新建的购物中心遇见了小时候的玩伴阿勇。他一身名牌,手腕上的金表闪闪发光。闲聊中得知,他靠征地拆迁补偿款做起了建材生意,现在身家早已过千万。但当我们谈起小时候在稻田里抓泥鳅的往事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时候多快活啊,”他说,“现在钱是有了,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夜幕降临,我走在翁义村——不,现在应该叫“重兴社区”的街道上。霓虹灯将夜空染成紫色,高档餐厅里推杯换盏的声音隐约可闻。一阵风吹来,我下意识想闻闻稻花香,却只嗅到汽车尾气和烧烤摊的油烟味。
离开时,我绕道去了村里仅存的一块空地。这里暂时未被开发,野草疯长,几株顽强的稻穗从杂草中探出头来。我蹲下身,触摸熟悉的叶片,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翁义村——晨曦中弯腰插秧的身影,黄昏时升起的袅袅炊烟,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水田。
现代化的大潮不可阻挡,翁义村的变迁不过是千千万万中国乡村命运的一个缩影。我们获得了物质上的富足,却也付出了某种精神上的代价。或许,真正的智慧在于如何在奔向未来的同时,不忘携带那些最珍贵的记忆与价值。就像堂叔阳台上那罐乡土,虽然微不足道,却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稻香已经远去,但我们的根,应该深深扎在泥土地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