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里的风骨
老屋后的池塘水清,能见着底。初春埋下的藕节,入了夏便从池底黑泥里钻出来。先是几片卷曲的小叶贴着水面,怯生生的,过了些时日,叶子渐渐舒展,圆盘似的浮在水上。池水清亮,映着天光,水底淤泥的暗影与叶片的鲜亮,隔着一层清水,界限分明。
荷花是从淤泥深处举出来的。花苞裹着青中透粉的硬壳,从层叠的荷叶间笔直向上,仿佛要刺破水面似的。花瓣初绽时,沾着清水,瓣尖儿微微下垂,带着欲说还休的矜持。不过三两日,花瓣便全然舒展,粉白的花盏盛着清水养出的清光,亭亭立着,不染纤尘。
塘边常有三两闲人踱步,摇着折扇,指点着荷花吟诵周敦颐的句子。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词句飘荡在池面上,却总显得浮泛,像浮萍,未触及根底。
真正懂得荷的,是那些踩进泥里的人。我见过邻家阿爷下塘采藕。清晨露水未干,他挽起裤管,赤脚踏进池中,淤泥立刻没至小腿。他俯身摸索,手臂深深探入泥淖,水波晃动间,一截裹满黑泥的粗藕便被他从池底拔出。藕节出水时沾着厚厚泥浆,阿爷在清水里略略一荡,淤泥剥落,便露出内里莹白的藕身,孔窍分明,洗得白净。
清水养荷,养的亦是这般筋骨。荷花生在浊泥里,根茎深扎其中,并不嫌弃自己的出身。花瓣盛放时,不因根在污浊处而瑟缩;花谢蓬成,也不因曾立高处而骄矜。花开花落,自在从容,比岸上许多高谈阔论的人,倒更明白立身的根本。
阿爷采藕归来,坐在塘边石上冲洗。藕节在清水中翻滚,乌泥尽褪。他削下一片递给我,藕肉脆生生,嚼着清甜微凉,齿颊间竟无半分泥腥气。这清水洗濯后的滋味,如同一种无声的言语,道尽了淤泥里也能长出清白之物的道理。
黄昏时分,阿爷常坐在塘埂上歇息。他望着满池荷影,不言不语,目光里有种沉静的了然。夕阳斜照,水面浮光跃金,荷叶沐着晚照,花瓣边缘透出柔和的光晕。风过池塘,花叶轻摇,人与荷都浸在暮色里,各自守着清水洗出的筋骨,静默相对。
风骨原是荷花的呼吸吐纳,是它从浊泥中挣扎而出,举花向天的倔强;是花瓣开落无声,莲子结成的安然。人若得荷一分气性,便不必在言语间刻意标榜——那亭亭净植的筋骨,就在这一泓清水的映照下,在每一节污泥深处长成、清水濯净的白藕里,在嚼后齿颊间久久不散的清甜余味中。
阿爷起身离去时,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泥点。这泥痕不污不浊,倒似荷花留下的印记,朴素地印在生活的衣襟上。风骨不在嘴上挂着,它沉在塘泥深处,又在清水里洗得干干净净。淤泥里生出的东西,也能在清水里洗出筋骨来——最洁净的风骨,向来不惧扎根于生活的泥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