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烟过梁
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高楼缝隙间漏下的点点灯火,忽然想起老屋那盏早已尘垢满身的煤油灯。
记得,灯是铜铸的,底座刻着花纹藤蔓,灯罩早已熏得昏黑,像蒙着一层旧年的朦纸。灯芯燃起时,火苗一跃一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揉碎,投在杉木板的板墙上,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暗中编织岁月的经纬。
那年我五岁,总爱趴在火塘边的竹席上,看母亲往灯盏里添灯油。早时候用的是茶子油,后来换成了汽油,清亮中带点草木涩香。她手指细长,捏着铁皮漏斗,油柱顺着漏斗颈缓缓流下,灯光便一寸寸亮起来,照见她鬓角的青丝,也照亮木楼梯拐角处堆着的竹编笆篓。父亲常说:“灯油金贵,省着点。”可每当我夜里惊醒,那簇火苗总在,像一只暖烘烘的手,轻轻拍打我的脊背。
火房的上方是谷仓,谷仓的木板缝里,总漏下细碎的光斑。我常仰头望着,猜想那些光斑是不是星星掉进了谷堆。母亲做针线时,煤油灯搁在染布上,蓝靛染出的蝴蝶被灯光一照,翅膀竟微微颤动起来。灯影漫过地上纺篮的针线,漫过墙角挂着的镰刀和犁头,最后爬上房梁,与落在杉木皮屋顶的滴答雨声揉成一团。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早被灯烟熏黑的梁木,早将苗寨的时光腌成了岁月的琥珀。
老屋旁,树林边的不远处,是关着水牛的圈舍,它反刍的声响混着草料气息,透过窗台缝隙渗过来,成了我童年的摇篮曲。天未亮透,父亲便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下楼,赶到牛圈边,解开水牛颈间的麻绳。牛铃铛“叮当”一响,村子里的犁耙声便此起彼伏,像井边村姑的水瓢与井沿轻碰的清冽回响。
又到春耕时,晨雾从树林漫过寨子来,裹着泥藻的腥甜,晨光在雾里晕开一团毛茸茸的光,像煤油灯的光斑照亮翻卷的新泥。我提着竹篓跟在后头,捡拾被犁头翻出的小泥鳅。父亲弓着腰,犁铧破土的“沙沙”声里,他的影子与牛影叠在一起,成了雾中移动的山峦。镰刀挂在吊脚楼廊柱上,刀刃映着天光,母亲说那是“接月亮的银钩”。秋收后,父亲用稻草扎成扫把,扫净晒谷坪,煤油灯的光便落在金黄的谷粒上,仿佛给每粒稻子镀了层薄金。
竹编匠人龙伯常来串门,他坐在火塘边编竹器,灯影把他的皱纹刻得更深。篾条在他手中翻飞,时而变成鱼篓,时而化作粪箕。
雨季最磨人。湿气顺着杉木板爬上来,时常被褥能拧出水,母亲便在火塘边支起竹架烘衣。煤油灯罩蒙着水汽,灯光愈发朦胧,像裹着一层牛皮纸。父亲用柴刀剥杉木皮补屋顶,碎屑纷纷扬扬落进灯影里,竟似落了一场温暖的雪。夜晚时分,老人们聚在堂屋,烟袋锅的红光与煤油灯的昏黄交织,他们用苗语唱着古歌:“雨打芭蕉叶叶愁,人过青山步步秋。”那时,我听不懂词意,却记得那调子缠绕在房梁上,和灯烟一起,久久不散。
最喜,冬日围炉。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炸响,母亲把红薯埋进炭灰,我和六岁的女儿如今这般大时,总迫不及待用火钳去扒。灯影映着母亲的手,龟裂的纹路里嵌着草木灰——那是冬日里最难忘的记忆。父亲用木姜树熏腊肉,油滴落在火堆里,“滋啦”一声蹿起老高的火苗,惊得梁上的猫扑棱棱乱窜。女儿如今在城里见着腊肉便皱眉头,她不知那烟熏味里,藏着老屋的魂魄。
2001年,我参加工作,父亲和母亲就进城了,我虽然就在老家的中学教书,但很少回家,火房杉木板上的那盏煤油灯,铜锈爬满了花纹,玻璃罩裂了几道缝,像老屋一道道泪痕。曾经,带女儿去看过苗文化博物馆,她指着橱窗里的蜡染布惊呼:“爸爸看!蝴蝶标本!”我贴近玻璃,却再寻不见灯光下那抹颤动的蓝。
如今,我常梦回老屋。梦里煤油灯还亮着,父亲在修犁头,母亲在纳布鞋,谷仓里的谷堆沙沙作响,似在催促麻雀莫偷食。醒来时,城里正下夜雨,霓虹灯透过窗帘缝照进来。
每到周末,我常带女儿回老家。老屋还在,却再也找不回——那个在煤油灯下用火钳去扒红薯的少年。邻居的一对小狗看到我们回老屋,也过来凑热闹。不知道是哪家刚孵化的一群小鸡崽,见了人也过来找食。女儿特别喜欢小动物,她兴奋地不停与小狗、小鸡拍照。我望向远方,稻田仍在,溪流仍在,只是灯下早已没有那个拿火钳扒红薯的少年。
深夜,我悄悄点亮带来的老煤油灯。火苗蹿起的刹那,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恍惚又是旧年光景。原来灯烟过梁时,早已把我们的魂系在了那些消逝的岁月里。
窗外,村子静极了。没有牛铃,没有纺车,唯有真正的星光,还和四十年前一样,静静落在吊脚楼的屋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