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柚子树

2025-10-09 黔东南日报 潘文才 吕铀

  故乡院子里有两棵半抱粗的柚子树,一棵是父亲种的,另一棵是母亲种的。柚子树皮皴裂如老人手背的纹路,枝丫却总在春风里舒展得自在,像两位沉默的守护者,守着满院的光阴,也守着我们一家几代人的故事。

  打记事起,奶奶就常坐在竹椅上,指着院子里的柚子树念叨:“这两棵树啊,可大有来头嘞!”

  那时,我总缠着要听究竟,奶奶便会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讲起爸妈年轻时的事。70年代的一个春天,父亲在麦地里干农活时发现土埂上有一棵半人高的柚树苗,便把它带回了家。他在院子空地上掘坑时,母亲正提着竹篮从小河边洗衣回来,裤脚还沾着湿淋淋的水珠子。“栽在这里好,”母亲放下篮子帮忙扶着树苗,“等挂果,就能给娃娃们解馋了。”父亲直起腰时,鼻尖的汗珠恰好落在母亲手背上,两人都红了脸。第二年清明,母亲从娘家带回另一棵树苗,说这是外婆从自家柚子树旁挖的苗,结的果肯定跟外婆家的柚子一样甜。从此,两棵树苗一左一右站立在院子里,像两个青涩的承诺,在故乡的土地上扎了根。

  后来我才晓得,奶奶说的“来头”,原来是藏在年轮里的爱情。每年春末,柚子树会开出细碎的白花,米白色的花瓣裹着清甜的香,风一吹就漫过了整个寨子。母亲总爱在树下给姐姐扎辫子,姐姐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身后的柚树刚抽出新叶,嫩绿嫩绿的仿佛得能掐出水来。那些年父亲背着缝纫机在十里八乡做裁缝,母亲操持着田里的活计,两棵树就在晨雾暮霭里静静生长,看着他们在田埂上并肩劳作,看着他们把晒坝上的金黄装进粮仓,看着我和姐姐在树下蹒跚学步。

  到了80年代末,柚子树早已长过院墙,每年霜降前后,枝头便挂满青黄相间的果实,像缀满了沉甸甸的灯笼。那时候家里日子紧,父亲干石匠的工钱仅够糊口,两棵树的收成便成了家里重要的来源。记得一年深秋,父亲踩着木梯打柚子,箩筐在树下堆成了小山,我和姐姐数着箩筐里的果实,父亲笑着说:“今年估计能有一千来斤。”后来他挑着柚子去十多里外的集市上卖,回来时总能带回略鼓的钱袋,母亲用那些钱给我们扯新布做棉袄,给哥哥姐姐做学费,给奶奶抓药……那些年,柚子的清甜里,藏着一家人的生计与希望。

  每年冬至前后,给柚子树施肥成了家里雷打不动的大事。施肥前,父亲会提前几天攒好农家肥,装在两只粪桶里。天刚蒙蒙亮,他就扛着锄头带着我和姐姐去树下。“树跟人一样,得补补身子才能过冬。”父亲在树干周围挖出环形的土沟,姐姐提着撮箕往里倒肥料,我则负责把沟填平。腐殖土混着猪牛粪的气息钻进鼻腔,父亲的额头渗着汗,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有一次我嫌肥料臭,捏着鼻子不肯动手,父亲没责骂我,只是把我拉到树旁:“你尝尝这树叶。”我犹豫着放进嘴里小心用门牙咬了咬,竟尝到一丝淡淡的甜。“你看,它把苦的都自己咽了,给咱留的都是甜的。”那天的阳光透过枝丫洒下来,在父亲的肩头织成了一张金色的网。

  等到盛夏,柚子树便成了全寨娃娃们的乐园。浓密的枝叶撑开两把巨大的绿伞,把火辣的日头挡在外面,树下永远是沁凉的。傍晚时分,邻居们会坐在木凳和藤椅上,男人们光着膀子边下棋边摆门子,女人们凑在一起打鞋垫拉家常,孩子们则围着树干追逐打闹。母亲会将刚从井里捞起来的冰西瓜,切开来摆在竹筛里,甜丝丝的瓜汁顺着指缝往下滴。我家那只老黑狗总趴在树根脚打盹,尾巴偶尔一甩,扫过那满地的柚叶。

  父亲还在树丫间架了块木板,做成简易的秋千。姐姐抱着我,我攥着粗麻绳,父亲轻轻一推,我们就随着风荡了起来。树梢的叶子沙沙作响,远处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荡到最高处时,能看见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被打翻的胭脂。有一次我荡得猛了些,麻绳竟然松了,摔在厚厚的落叶堆里,非但不疼,还闻到一股清冽的柚香。父亲慌忙跑过来拉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奶奶却在一旁笑:“你看这娃娃,跟树亲着呢。”

  2012年的秋天,我们搬了家。搬家那天,母亲最后看了眼院子里的柚子树,枝头的果实已经泛黄。她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像在跟老朋友道别。后来老院虽少了人烟,两棵树却依旧年年挂果,堂叔会帮忙采摘,还把最饱满的果子带给我们。每当尝到故乡的柚子,母亲都会挑几个放在阳台上,说这样家里就有故乡的味了。

  去年霜降,我带着孩子回老家。车子刚拐进村口,就看见那两棵熟悉的柚子树,枝丫比记忆中更粗壮了,枝头的果实压得枝条微微下垂。孩子挣脱我的手跑过去,抱着树干仰着脸,像当年的我一样,好奇地数着树上的柚子。秋风拂过,叶子簌簌落下,落在孩子的发间,也落在我的手背上。

  站在树下,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树跟人一样,都在时光里慢慢生长。这两棵柚子树,见过父母年轻时的羞涩,见过我们童年的嬉闹,见过寨邻们的笑语,也见过岁月的流转。它们结出来的果实,甜了我们的味蕾,也甜了那些清贫却温暖的日子。

  如今纵然身在异乡,每当柚子成熟的季节来临,鼻尖总会浮现那淡淡的柚花香,耳畔总会响起树下的欢笑声。原来有些东西早已刻进生命里,就像这两棵树,早已不是普通的果树,而是家的坐标,是乡愁的归宿,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我们找到归途的灯塔。

  夕阳西下时,我牵着孩子的手往回走,回头望去,两棵柚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道温暖的臂弯,轻轻环抱着故乡的土地,也环抱着我们一生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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