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小札
节序来到秋分,路旁的栾树倒先得了消息,悄悄然换起装来。
一树青碧之间,忽地窜出几簇嫣红,远望竟似碧玉盘中盛了玛瑙,近看则如翠云之上浮起霞霭。那果实是三瓣合抱的,形如小灯笼,初时青中带黄,继而转为赭红,终成深绛,在日渐疏朗的阳光下,竟自透出光来,俨然是秋日特制的灯彩。
南国的秋,向来是矜持的,不比北地那般大刀阔斧。只是早晚到底不同了。晨起推窗,一阵风过,竟使人微微一噤,那风已褪了夏日的黏腻,清清爽爽地拂面而来,带着点凉意,却又不至于是冷。黄昏时走在路上,但见西天的云彩也显得格外高远,夕阳的光是斜长的,将人影拉得老长,投射在渐干的水泥地上,竟有几分萧疏的意味。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天地在这一日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如同一个娴静的少女,不偏不倚,亭亭玉立。
街角巷口,不知何时起,小贩的推车便多了起来。那卖烤红薯的,一只铁皮桶改装的炉子,里头的红薯烤得软烂,香气是霸道得很,老远就窜入人鼻孔里,勾出馋虫来。卖糖炒栗子的,则是一口大铁锅,黑亮的砂石和栗子一同翻滚,哗啦啦地响,那甜香却是温和的,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开,让人想起一切温暖的事物。
这两种香气在微凉的空气里交织着,竟成了秋日市井最亲切的味道。
我每从摊前过,总禁不住要买上一个烤红薯。捧在手里,热腾腾的,剥开焦皮,便露出金黄的瓤来,冒着白气。一口咬下去,又甜又糯,那热气直暖到胃里,连指尖也暖和起来。
也是这样的秋日,在乡下爷爷家,灶膛里总是煨着红薯。爷爷坐在小凳上,拿着火钳拨弄柴火,红光映着他慈祥的面容。我则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着。待红薯熟了,他总是挑最甜的那个给我,叮嘱道:“慢些吃,烫嘴。”我便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咬着,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院里的老栾树这时节正结满“灯笼果”,风一吹,便有红褐色的果子簌簌落下,我捡来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自以为得了什么宝贝。
如今爷爷早已故去,老屋也多年未归,唯有这烤红薯的滋味,依然如旧。想来人间岁月虽更迭,总有些味道是不变的,它们成为时光的锚点,让我们在流变的世界中,还能触摸到过去的温度。
秋分是公平的,它将昼夜平分,不偏不倚;秋分又是丰盈的,它赐予人间最美的色彩和最甜美的物产。行走在秋分的时光里,忽觉人生亦当如此:年轻时如盛夏般恣意张扬,中年后当如秋分般懂得平衡与沉淀。那些栾树的“灯笼”,照亮的不仅是季节的路,更是人心深处的记忆与温情。
秋分不只是时令的刻度,更是生命的诗篇。它教会我们在收获的同时也要学会放下,在绚烂至极时懂得归于平淡。正如那栾树,在最美的时节开始飘落种子,为来年的新生埋下伏笔。人生真正的丰盈,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能够欣赏多少。秋分之美,美在平衡,美在适度,美在历经繁华后的澄明与宁静。
天地四时,自有其道;寒暑昼夜,各守其分。而人立于天地之间,当学秋分之品格:知进退,懂取舍,在得失之间找到那份从容与平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