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红苕

2025-12-25 黔东南日报 甘典扬 吕铀

  农历八九月份,正是农村以前挖苕的季节。

  挖苕,这念头一起,鼻尖仿佛便萦绕起一股子热蓬蓬的、混着泥土腥气与植物汁液清甜的味儿来。这味道,是属于红苕的,是属于故乡的深秋的。

  故乡地处黔东,在这,红苕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它不像稻谷那般金贵,需要平坦的田和丰沛的水;也不像小麦那般讲究时序。它随和,随便哪处山坡、哪块犄角旮旯的薄地,只要栽下几截苕藤,它便能悄悄地、奋力地长藤长苕。秋日里,稻子进了仓,金黄的盛宴便告一段落,天地间换上了一副赭褐色的、沉静的面容。这时候,农人们才得闲来料理这些埋在地下的“呆物”。于是,挖红苕,便成了晚秋时节最隆重的一场“地下寻宝”。

  说它“呆”,是对它的褒奖。记忆里,总是父亲和母亲一道挖苕。父亲抡起那柄窄口的锄头,身子微微躬着,算准了距离,一锄下去,再轻轻一撬,一大窝红苕便连着泥土,骨碌碌地滚了出来。那景象,真是丰饶。大的如胖娃娃的手臂,圆滚滚的;小的则像顽皮的格镙(陀螺),东一个西一个。我们呢,是断然不敢用锄头的,怕伤了它们,只配跟在后面,用手去泥土里摸索,将那些散落的、深藏的,一一拾掇到撮箕、箩兜里。倘若非要去挖,不小心挖破几个,父母要心疼好一会儿。挖苕这活儿有趣,却也带着一点小小的“惩罚”。那刚从土里出来的红苕,饱满丰腴,掐掉苕藤,或破了点苕皮,苕便会渗出乳白的浆液,黏稠稠的,沾在手上。起初并不觉得,可不多时,这苕浆见了风,便成了深褐色,紧紧地扒在手掌、手背、手指上,又粗又硬,像一层洗不脱的甲胄。回家用热水、肥皂,使劲地搓,也奈何它不得。母亲总笑着说:“莫费劲了,过几天,它自己就掉了。”于是,我们便顶着一双乌脏的手,上学、玩耍。这双手,便成了我们参与过秋收的、小小的勋章。直到某天洗手时,忽然发现那层苕浆不知何时脱落了。那“之前的红苕味”,怕是从这洗不掉的苕浆里,便已深深浸入了骨子里罢。

  红苕的吃法,在农家是穷尽智慧的。它几乎是那个年代农村生活的底色。刚从地里挖回的,挑些细长匀称的,洗净去泥,削皮后,咔嚓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满口是清冽的甜,那是我们孩童最好的零嘴。更寻常的是,母亲将挑剩的、奇形怪状的红苕囫囵个地埋进灶孔的余烬里。快烧熟时,人在老远,鼻子里便钻入一丝丝焦甜的香气,勾得人心痒痒的。待扒出苕来,外皮焦黑,甚至裂开好些口子,露出里面金黄、微红的瓤。顾不得烫手,一边吹着气,一边在两只手里颠倒着,迫不及待地剥开。那热气“轰”地一下冒出来,带着一股子更浓郁的、近乎糖浆的香味。咬一口,软糯滚烫,甜得那样扎实、那样坦白,能从舌尖一路暖到胃里,再暖到四肢百骸里去。

  这,还只是红苕最朴素的奉献。母亲将红苕切成片,晒成苕干,是我们漫长冬日里耐嚼的零食;更能被蒸熟捣绒,和上一点点珍贵的米粉,揉捏成团,在锅里二次蒸成金黄的苕粑。苕粑直接吃极为香甜,但最佳吃法是烧烤,那苕粑边缘烤得焦脆,内里却软糯非常,米香与苕香交织,是我们童年时代足以傲娇的好东西。若再讲究些,便将红苕磨成浆,滤出雪白的苕粉。那苕粉沉淀了,晒干了,是勾芡、做菜的佳品;而用这湿苕粉直接烙成的苕粉粑,更是晶莹剔亮,韧劲十足,是另一种口感的极致。

  我的父亲不喝酒,母亲却每年都要烤酿苕酒待客。那苕酒性子烈,入口有一股独特的、蛮横的醇香,是老一辈农人卸下一日疲惫的良方。

  如今想来,红苕哪里只是一种食物!它养人,也养牲畜。家家户户猪圈里那哼哼唧唧的肥猪,一整个秋冬的吃食,大半也靠它。那些被切成大块,在锅里煮得烂熟的苕藤和碎苕,便是猪的美餐。我们一年到头能吃到的为数不多的猪肉,那紧实而香醇的“猪肉味”,其根源,怕也就在这片土地上长出的红苕里了。它就这样,沉默地构建了一个自给自足的、朴素而稳固的世界。人是它养的,畜是它喂的,它便是这农家生活绕不开的、沉甸甸的历史。

  然而,时光终究是流走了。我在城里安了家,吃的米面愈发精细,偶尔也会想起红苕的滋味。超市里卖的,多是“紫薯”,身材娇小,皮色紫得发亮,蒸熟了,甜得有些单薄、有些刻意,全无当年那浑厚质朴的劲儿。我也曾兴致勃勃地买些回去,想让年迈的父母尝尝“新品种”。父亲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端详半晌,嘴角微微一撇:“这小个子,有啥吃头?甜是甜,没有之前的味。”母亲则说:“管他什么味,儿子买来就是好味!”

  父母口中的“之前的味”,究竟是什么呢?我起初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那或许不单是味蕾上的感受,而是一整个逝去的时代,一整套与之相关的生活。他们怀念的,是那亲手从土地里创出的踏实,是那灶火映红脸庞的温暖,是那一家人围坐分食一只烫手烤苕的喧闹,更是他们自己那挥汗如雨、筋骨强健的年轻岁月。

  父母是热烈固执的,他们年事已高,老家的田地早已流转出去,自然是不种苕了。前几天,我们兄弟回家,临行时,母亲颤巍巍地提出一个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是十几个精心挑选的大红苕。“拿着,城里买不到这么好的。”我们推辞,说城里也有。她便有些黯然,喃喃道:“这是我去场上挑的,最大的,沙地种的,甜。”我们只好收下。后来才从父亲口中得知,为了这袋苕,他们在众多的摊贩前比较半天,专挑那最大、模样最周正的买下,再费力地背回家。在父母那日渐模糊的记忆里,他们的孩子,永远还是那群围着灶台、眼巴巴等着烤苕的小儿女。他们要用这红苕,这是他们认知里最好的东西,来填满我们离家的行囊,仿佛这样,就能将我们与那片土地、与这个家,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我提着那袋沉甸甸的红苕回到城里,犯愁如何消耗。蒸来吃,味道终究是差了些,只得想着法子做成苕粑、煮在粥里。孩子已在外工作,妻子也只是浅尝辄止,这些失宠的红苕最后的归宿,还是垃圾桶。这过程,是一种甜蜜而酸楚的负担。我们丢掉的,何止是那“之前的红苕味”?还有那吃红苕长大的、有“猪肉味”的猪肉,还有那整个与土地肌肤相亲、汗水交织的农耕童年。

  所幸,老屋还在。每次回家看望父母,会想到屋檐下曾挂满苕藤,堂屋的角落里堆满红苕。偶尔,父母也在温暖的灶孔里烧几个红苕等我们。童年时代那洗不掉的苕浆,早已烙印在了心上,比在手上要牢固千倍、万倍。

  曾经,家乡的红苕那样丰饶地喂养了我的肉体与记忆,而今,它却像一枚沉入时间河底的、朴拙的印记。父母给的苕,我依旧会接过,一如接过那沉甸甸的爱。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为我们去精心挑选一袋,他们以为我们最爱吃的红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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